谢高模
我的老父亲今年八十有七,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虽然他有五男二女,孙子十几个,但大家为了生计,没有几个人在家,多数时候,他都是孤独一人。即使过春节,一大家人也难以聚齐。
近两年来,父亲耳朵越来越聋,完全不能用手机了,要别人大声说话才听得到。眼睛也因老年性白内障渐渐模糊,不能看书,种菜园子时连草和菜都分不清楚。
今年4月1日,父医院,花四千多元把右眼做了手术后,又能看书种菜了。
父亲对我说: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的意思是,眼睛做了手术,能让他看清世界上的人与事物,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但还是值得的。其言下之意是还要做左眼的手术。我说等夏天过了天气转凉再做吧。
父亲听了感到很欣慰。酷热漫长的夏天与秋天,父亲一直在老家不知疲倦地给我们种黄豆、花生、红苕、南瓜,青菜。
去年春天,父亲给我们养了一屋子的蚕。在蚕将要牵丝结茧的时候,突然大量死亡。为了采摘桑叶,父亲的手被镰刀割破了,一路鲜血直流,我看了心里十分难过。
只要能够为我们做点什么,父亲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11月8日,老父亲从老家骑自行车走了二三十公里到县城,跟我说去做左眼的手术,我深感愧疚。我把父亲的事拖得太久,连累他骑自行车跑这么远。一路的高速连接线与红灯,进城后车多人稠,万一有个闪失,我就是这个家庭的罪人了。
医院是私立的,服务态度还不错。在做黄光检查时,医生说,老人的黄光中心线断裂,做白内障装膜的效果不一定好。好比灯泡与电路,电路出了问题,只换灯泡是无济于事的。而要解决黄光中心断裂,要做大一些的手术,费用也要高得多。
我征求父亲的意见,他说就像上次装一下膜吧,那个手术不想做。
术后验光,父亲的左眼还是老样子,看E分不清开口方向。他带着责怪的口气问我:你没有给我交钱,装好一点的膜吗?误了我的大事!
我解释这不是我决定的,医生说您的眼睛底子不好,与装膜的等次无关。
在医院里住了两天,视力、血压、心电图、血与尿、B超,做了例行检查,清单打出了四千元左右。父亲在病房里与几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开了:
吃饭自己另外出钱,用水就护士台前一个饮水机,交了七百元现金入院,就装片膜,既没有打针,又没有吃药,凭什么要这么多的钱?
医院把我们的医疗卡一收进去就刷好了,医院的程序早就做好,这是在套国家的钱!
医疗卡里的钱,反正我们平时用不到手,只有住院才用得上,说也是白说!
您的眼睛没弄好,找他们扯皮,要医院退钱!
我听了,心里象打破了五味瓶,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既怜悯我的老父亲与这些老年患者,也同情医生。
虽然这次父亲错怪了我和医生,但这次的遭遇直击着我内心深处的柔软。
父亲从来没有责怪过我们,我干嘛不让医生给他装好一点儿的膜,给他心灵深处一点慰籍?为什么要给老父亲留下遗憾?父亲骑自行车回老家的时候,天阴沉沉的。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泪直下,差点哭出声来。
平时,父亲心里的痛苦,从来没有对我们诉说。他淡薄名利,乐观积极,不怨天尤人。他一直默默地守护着我们的空巢。
父亲十八岁那年,他应征入伍,准备去参加抗美援朝。可是父亲没有去朝鲜,在天津某部队手枪连里当班长。退伍后,县公安局点名要父亲,父亲拒绝了。他在大队当民兵连长,几年后任村支部书记,后来长时间在公社农机站任会记,直到农机站解散,回家种起了责任田。
父亲一直不允许任何人凭关系把他自己的子女弄去当兵或进工厂,要子女安心种田,努力拼搏,不依赖别人。
家里所有盖房子的事,都是父亲带领我们亲自动手干。从板砖烧窑到买柴草,从挑台基到砌墙盖瓦,他一律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他买来瓦刀,一个人起早贪黑地砌墙,在我们的协助下,先后盖起过三栋平房。
父亲那种愚公移山的精神感化了我们。在我们的心目中,父亲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
我们家大口阔,一切都很困难。我们很少看见父母亲穿新衣服。所以我们从小学就会了艰苦朴素,从来不攀比别人。
父亲教我们用网打鱼,教我们编篮子筲箕,教我们栽树,我们一门叔伯十一兄弟,受父辈的影响,养成了自食其力,不占便宜的习惯。
上学之前,我常流鼻血。父亲背了我,从卸甲河北岸的党家湾,医院,一个来回,从天没亮到月亮挂在树梢,仅在城关吃了一餐便饭。那时,伏在父亲的脊背上,从县城广播里听到的《大海航行靠舵手》那首红歌,至今还回响在耳边。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大概是一九七O年),那个冬天应该是零下十几度,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年。门口内荆河面结冰了,早上,两岸的人都在上面行走。
我套上父亲的旧棉衣,在人群中晃荡。突然,我看到父亲向我走来,他头戴一顶蓝色的单布帽子,上身穿着一件单薄毁了颜色的外套,下身穿了两层单裤子,戴一双虎口处破了的棉纱手套,脚穿解放牌球鞋。父亲走近抱起我,问我冷不冷。
父亲说,他带劳力在上车湾筑长江拦题,因大雪冰封,民工被困在工棚里几天。吃饭,没有菜下饭,就用筷子沾点盐,调调味口。冰越结越厚,他们只好起了早床,顶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从七八十里外的江堤边走回家里,因为他担心我们兄弟几个在家里冻坏了。
一九九七年秋初,母亲因心脏病不幸去世。父亲从此过上孤独的日子。他长期坚持打鱼、种菜、挖藕,兼给兄弟们做房子看家,从未向我们提什么要求。我们给他买新衣服与皮鞋,他只是做客时才穿穿。他的退役军人补助款,从来不拿去吃一点早餐,他全部攒下来支助孙子读书。
父亲老了,虽然耳聋眼花,但身子依然硬朗,坚持种菜园子,自己烧火做饭。
人在江湖,忠孝难以两全。我们在外回家的时间少,父亲变得更加依恋。每当看着我们出门走远了,他还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口,目送我们的背影。我们含着热泪,不忍回头。心里默默地祝愿老父亲多多保重,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