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引子
好端端的一天,入了夜,忽然下起雨来。
雷声轰鸣,闪电像黄金铸就的箭,千万齐发,将半边夜幕照得雪亮,又在须臾间倏忽寂灭。
紫禁城的九重宫阙静默地立于风雨中,失去了轮廓,只剩一片连绵而模糊的影子,远远近近,望不到尽头。
风愈发急,宫灯被吹得乱撞,烛火摇晃不定,脆弱如水中浮萍,似乎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
永和宫中,淑妃抖开一袭雀金裘披风,轻轻盖在临窗而立的男人肩上,柔声道,“陛下,起风了,当心着凉。”
一道闪电划破雨幕,映亮当朝皇帝的面容。
他这岁五十有一,不算垂暮,可因病了几年,元气大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憔悴许多,两鬓都染了霜,即便龙袍加身,也遮不住一副风前残烛般的老朽之态。
多亏了淑妃这两年来无微不至的照料,才将将养回了一口气。
淑妃唤了两声,皇帝才怔怔地回过神来。雨丝濡湿了苍白的鬓发,他眼中积淀着一层沉屑般的哀痛,不知忆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
“陛下在想什么呢?”淑妃状似不经意地问。
“四年前,也是这样大的雨……”皇帝望着雨幕,有些恍惚地喃喃低语。
他语焉不详,淑妃却立刻听懂了,脸色一变。
四年前,七皇子的生母娴妃就是在这样一个电闪雷鸣的冷雨夜里,决然自尽。
淑妃没想到,皇帝竟会突然提到娴妃,虽然这个名号在宫中已成忌讳,但眼下天时地利俱在,淑妃不会坐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眼前溜走。
她小心翼翼道,“陛下,想起了娴妃姐姐吗?”
皇帝默然良久,才浮出一缕若有似无的苦笑,“白日晴空万里,夜里忽然下起暴雨,这情景,与四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是她的魂魄盘桓于此不肯离去,还在怨恨着朕吧?”
淑妃听到这话,微微一愣。
侍君数载,她深谙陛下的脾性。他天性多疑,刚愎自用,一生杀伐无数,连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曾心软留情,实在不是一个会忌惮鬼神、顾虑因果的人。
只不过这个夜晚,病痛与梦魇双双造访,又适逢糟糕的雷雨天,夜半难眠,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恍惚迷离之间,才有了眼下这稍纵片刻的脆弱。
可对于淑妃来说,这个片刻就足够了。
于是,淑妃偏了偏头,再转过脸时,眸中已起了雾气,一滴清泪凝成银珠,将坠未坠。她欲言又止,将泪拭了,隐忍半晌,才戚戚然地叹了一句。
“娴妃姐姐蒙受天恩,绝不会怨恨陛下。只是老牛犹怀舐犊之爱,为人母亲,又怎能不疼惜自己的孩子呢?她才会想不开,舍了陛下而去……”
皇帝蹙起眉,神情有些黯然,“母不受子过,朕本想宽待她,她竟拂了朕的心意,决绝自戕。”
嫔妃自戕乃是大罪。说到此处,皇帝眉宇间仍浮上一抹怒色。
淑妃察言观色,叹息道,“娴妃姐姐觉得冤屈,必然不是为了自己。”
她说得隐晦,只这一句,点到为止,再不多言。
皇帝也不再说什么,仍是驻足窗前,遥望着雨中的宫城,面容藏在阴影里,看不明晰,只闻得极轻的叹息声,从这具天下最尊贵的躯体中逸散出来。
淑妃知道,她成功了。
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它会像细细的刺,扎进人的心里,拔不出,化不掉,叫人梦回之时,胸口总会为之一悸。
寝殿内重归静谧。
只闻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却是风起得愈发大了。
1
“闻冤铺主人求见。”
苏远山接到阍吏的通报时,意外之余,也有些不悦。他委实不想见这位不速之客。
倒不是对胡说本人有什么恶感,只是一见到他,苏远山就避不开地想到自己死去的独子,心中本能地抵触。
他正想回绝了去,却听到阍吏补了半句,“那位胡先生说,是关于三叔的事,请老爷屈尊垂见。”
三叔?什么三叔?
苏远山先是莫名其妙,而后眉梢一抖,忽地反应过来。
这是一个避人耳目的暗语。三叔,即为“淑”。是关于淑妃的事!
淑妃是他的表妹,后宫的嫔妃,更是十二皇子的生母。
苏远山蓦然正色。他不知胡说的来意,但事关淑妃,绝不能轻慢待之。
“请人进来。”苏远山郑重道,又吩咐左右陪侍一应退下。
少时,胡说进来了,敛衽作揖,“小民——”
苏远山径自打断他,“不必行这些虚礼了,先生有话直说罢。若是你危言耸听,妄议天家内眷,我堂堂苏府,倒也不是你如此放肆的地方。”
胡说依言直起身,“小民是来毛遂自荐的。”
“旧事已了,先生何故自荐于我?”苏远山不解。
胡说镇定自若,朗声道,“为天下得于何人之手。”
苏远山哪里想到,对方一介布衣,轻轻巧巧地开口,居然说出这般石破天惊的话!
他脸都青了,噌地站起来,低喝道,“你什么意思?”
“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我愿倾尽毕生所学,为天下谋一明君。”
胡说从容一笑,“至于我的能耐,大人应当有所见识。若大人信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襄助十二皇子登基。到时,大人便是国舅,满门荣华,享之不尽。”
胡说的声音平和,举重若轻,天然有一种叫人信服的气度,光是这么说着,就充满了蛊惑。
若是旁人听了这般许诺,难免心思摇荡,生出几分蠢蠢欲动的遐想,可苏远山却冷哼一声,缓缓坐回椅子,漠然地看着胡说。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背后又受了何人指使,但若想仅凭只言片语,便叫我苏家做出逆臣贼子之事,未免也太小觑人了!”
胡说结结实实碰了钉子,却不见有什么沮丧,反倒颇为欣慰地松了口气。
方才所言,本就是他存心试探。
朱灿已死,朱炽与太子沆瀣一气,其余三两兄弟,过于软弱平庸。唯有十二皇子,虽然年纪尚小,但聪颖善良,未染得那些纨绔习性,为可塑之才。
胡说有意扶持十二皇子上位,但十二皇子毕竟年幼,容易受母家外戚的拿捏。
其实,苏氏乃诗礼世家,门风清正,众所皆知。胡说此番以名利为饵,考验苏远山的本心,不过是出于谨慎的万一之策。
好在,他识人不差,对方没叫他失望。
如此一来,胡说安了心,肩膀一振,将面上那套装腔作势的戏码收了起来,诚诚恳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语气郑重而真挚。
“大人不汲于富贵名利,可总该顾惜满门性命。”
苏远山:“此言何意?”
“十二皇子年幼,尚不成气候,可雏鸟总有高飞之时。今日的东宫之主,来日若登位天子,大人觉得,以他的胸怀,容得下这只羽翼渐丰的鸟吗?”
胡说面有忧虑,这一次他说的是真心话。
“到时,贵府恐有覆巢之灾。此虽为远虑,可大人不该不察,更不该心存侥幸。难道,非要等屠刀落于颈后,才醍醐灌顶么?”
顿了顿,胡说面露苦笑,低声问,“前车之覆,后车当引以为戒。七皇子的冤屈,大人忍心在十二皇子身上,再重演一次吗?”
这一句吐字极轻,可落在苏远山耳畔,却不啻雷霆万钧。
他倒吸一口气,惊得张目结舌,抬手指着胡说,眼皮跳了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你、你究竟是谁?”
胡说笑了笑。
他素来带笑,但大多笑得漫不经心,好似只浅浅挂了一层面具,但此时的笑容,却像是湖底泛出的水光,自那深沉的重瞳中,能窥见几分真挚的底色。
“小民胡说,只是一个毛遂自荐的谋士。多年前,与七殿下有过一面之缘,算是……半个故人。”
2
这席密谈持续了很久,久到连苏府门口的阍吏都觉得奇怪,暗暗纳闷,瞧那男人粗布灰袍,身无长物,一副平平无奇的穷酸样,也不知傍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三叔”,竟能被老爷如此礼待?
门扉紧闭,谁也不知道那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究竟与苏远山谈了些什么。
直到黄昏向晚,天边滚上一层绯色的霞光,胡说才走出来,站在苏府门口,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而后在阍吏好奇的目光中,迈着四方步,慢悠悠沿街远去了。
胡说回到闻冤铺,还没走近,便看见自家招牌上栖了一只信鸽。
那鸽子被养得圆滚滚的,憨态可掬,大概是跋山涉水而来,羽毛落了点风尘,正拗着脖子,将脑袋埋在翅膀下,晃晃悠悠地打瞌睡。
睡到酣处,爪子一滑,像个雪捏的团子似的,竟直直栽了下来。
胡说几步上前,一抄,单手将信鸽捞住,拨开羽毛,并指挟出一札小笺。
信鸽也醒了,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像是认识胡说似的,在他掌心里欢快地直蹦跶。
刺啦刺啦。铺子里传来不安分的动静——是大王在挠门了。
“小家伙,你还是赶快走吧,小心等下成了盘中餐。”胡说弹了弹信鸽的小脑袋,手臂一扬。
信鸽绕着胡说盘旋了一圈后,展翅而起,追着渐隐的日落余晖,转眼没了踪迹。
胡说这才回身打开铺子,大王立刻蹿了出来,化作一道白光,“嗖”地跃上了房顶,不甘心地盯着信鸽飞远的方向。
“早知就该送你同去,免你如今日思夜盼。想来你也是自由的生灵,与我困在这围城之内,实在委屈得紧。”
胡说叹气摇头,不知是在说猫,还是在说自己。
展开信笺,一缕草木药香袅袅散开,正是李断续的亲笔手书。
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
先是说了十七的状况——“渐好”。
就这么两个字,胡说却不难想象出背后的一番惊险,不由一揪心。
但终归是脱险了,李断续是干脆的人,他说好,那便不会掺假。胡说心中的巨石总算落了地。
再是关于蛊虫的信息。
李断续遍览典籍,又写信向同门之人多方讨教,终于有了发现。他推测,那应是一种南疆秘传的子母蛊,母虫仅有一条,与宿主共生,子虫则不计其数,无条件跟从母虫的驱使。
用此蛊者,会将母虫种在自己身上,利用子母虫之间的感应,操纵他人的心神举止。
“风波恶,君自珍重。”
胡说看至最后一句,垂着眼帘,兀自忖度了片刻,眉峰忽地斜斜一剔,似是有所顿悟。
他随手一搓,掌心内力吞吐,纸笺碎成了齑粉,随风一扫而空。
3
太子府的书房内,朱炼在中,朱炽与怡亲王分坐左右。
这般关门议事,情景看似如旧,可朱炽却觉得今日格外不同,每个人心中都似有一座大山压着,气氛凝重异常。
压在朱炽心上的,自然是朱灿的案子。
朱灿年少轻狂,仗着皇子的身份,行事嚣张跋扈,历来不为朝臣所喜,在老百姓心目中,更是十足的混世魔王形象。
这次,他在怡红楼遇害,舆论哗然,京中像炸了锅,市井巷陌,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无不在热议。
可大多只是将此当作寡淡日子里一剂调味的佐料罢了,毕竟“皇子被害”可不是每天都能遇见的新鲜事。
皇子与烟花女……再加上一个“错手误伤”的神捕凌云重。这简直是八卦爱好者的狂欢盛宴。
不出几天,坊间已经流传出各种添油加醋乃至于天马行空的版本,比如“十皇子与大理寺少卿为夺爱花魁而君臣操戈”这等狗血淋头的三角恋剧情……
世人津津乐道,却鲜有一点真心的悼念,即便是同一阵营的太子,也不见多少悲色,更多的只是忧虑于这起变故对自己的影响。
除了朱炽。
无论朱灿多么顽劣,多么不争气,但那到底是他唯一的亲弟弟啊。
他们的母亲原是官女子出身,连生了两个皇子,才被顾念生养有功,施舍般地晋了妃位。没有母家的扶持,兄弟俩自小就不受重视。
父皇冷漠,母妃又懦弱,旁人趋炎附势、踩高捧低,这样冰冷森严的皇宫中,能够信任依靠的唯有彼此而已。
所以,世人皆知,三皇子心机阴郁,但唯独对自己的胞弟,是近乎宠溺的百般回护。
如今,朱灿竟就这样随随便便叫人给害了,这无异于从朱炽心头生生剜下了一块肉。
他几乎是平生头一次失去了冷静,什么都不想顾了。就算是误伤,凌云重的身份,怡亲王府的掣肘,乃至于太子的大计,统统抛到一边,他只想叫人血债血偿,以解心头之恨!
案情一目了然,太子也出面督办,可好几日过去了,凌云重从大理寺移交到刑部,折腾来去,就是迟迟不定罪,叫朱炽急得牙痒,怀疑是不是怡亲王府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婿,暗中设了阻碍。
于是朱炽向另一边的怡亲王冷冷横去一眼,话中带刺,“王爷到底是疼惜女儿,也是,这婚嘛,退了一次尚且说得过去,要是连退两次,真不知外面的悠悠之口要如何编排郡主了。”
怡亲王听出他夹枪带棒的讥讽,也沉下脸,不甘示弱地驳了回去。
“王法昭昭,自有公断,我怡亲王府绝不置喙。至于小女的婚事,就不劳三皇子费心了。”
怡亲王朝中间的太子朱炼看了一眼,又道,“小女虽与凌云重有婚约,但到底未行大礼、未入宗祠,算不上他凌氏家妇,难道还要受连坐之罪不成?”
此二人是朱炼的左膀右臂,不齐心协力为他分忧就算了,反而针锋相对,互相掐起架来,像是嫌局势还不够乱似的,朱炼更加烦躁,伸手往下一压,叫停道,“好了,都住口。”
朱炽与怡亲王听出他的不快,各自按住气性,讷讷闭了嘴,可面上犹有敌意。
朱炼娴熟地戴上他那副平易又和煦的笑颜,先偏头看怡亲王,“城门之火,尚不及妻儿,遑论辛夷与凌云重之间仅有一个未定的虚名?王爷无需忧心,我拿辛夷当半个妹妹看,自会为她着想。”
怡亲王在座上欠了欠身,“多谢殿下体恤。”
安抚完这边,朱炼又转向朱炽,向他解释了此案延宕的缘由。
虽然近年来圣体违和,不大理政,但这回毕竟是皇嗣被害,兹事体大,不可能不惊动陛下。
加上在淑妃的调理下,陛下的身体有所好转,因此已经传下口谕,要三司彻查朱灿之案,面圣禀明详情,由陛下亲自定夺。
“三弟啊,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个案子得一步步按规矩来办。不过早晚,你权且耐心等待便是,相信陛下也会给十弟一个交代的。”
只怕陛下未必向着十弟。陛下有很多孩子,也有了继任大统的储君,个把不受宠爱的去世,不见得会伤心。
朱炽心里冷冷暗想,面上却没表露,只问,“三司打算何时面圣?”
“陛下的身体不宜上朝,此事又不仅为政事,更算是家事,宗室子弟与后宫的娘娘们也是该到的,尤其是你母妃,总得亲耳听个公道。故而,这场合不可随便择取,需悉心安排一番才是。”朱炼在“安排”两字上加重了音调。
朱炽微感纳罕,这番话倒也没什么错,但就是隐隐不对劲,有种过于刻意的感觉——不过是三司奏案,有必要特意安排吗?
忽然,朱炽瞪大了眼睛,一个直觉般的预感蓦地掠过心头。
“二哥的意思是……”他一口气提到了喉间,小心翼翼地发问。
朱炼迎着他探究的视线,慢慢点了一下头,脸上笑容未减,可眼眸却黯不见底,像是暗潮波动的深湖,将整张脸映出一片森冷的寒意。
“没错,里里外外都得好好安排,保证该到的人都能到场,而不该到的人也绝不会出现。”
4
及出太子府,朱炽业已冷静下来,碍于太子居中调停的情面,便驻足门口,不冷不热地给怡亲王赔了个不是,“适才情急失态,唐突了郡主,还请王爷海涵。”
“三皇子言重了。”怡亲王淡淡一点头。
两人之间,似乎又恢复成了以前那般客客气气的模样,只是人心隔肚皮,这笑面之下,只怕各自都怀揣着暗室欺心的鬼胎。
朱炽做戏就要做足,装模作样地关心道,“辛夷可还好?”
“小女安好,有劳三皇子垂询。”
怡亲王面不改色,心里却重重一跳。
他知道辛夷的脾性,必然不会对凌云重的案子袖手旁观,所以才狠下心将她软禁在府中,对外则一概宣称为郡主卧病休养。
可没想到,素来温顺识大体的女儿,竟撑着病体,从护卫的层层看守中,独自逃出了王府!
怡亲王害怕走漏消息,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只能派手下暗中摸寻,可如今已有两三日了,全然不见人影。
王妃和嬷嬷们整日哭啼,叫怡亲王忙中添乱,心急如焚。
眼下,朱炽虽是随口一问,可听在怡亲王耳里,却截然变了味道。
他是什么意思?试探,威胁?还是借此拿捏?怡亲王心生警惕。
朱炽不知辛夷失踪之事,自然也没去注意怡亲王的反应,径自踩着杌凳上了马车,临行前,抛下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都是为太子殿下分忧的,荣损与共,当此关头,更该勠力同心,若不成功,便要成仁了。”
怡亲王目送朱炽的车辇辚辚远去,齿间细细碾着六个字。
“不成功,便成仁……”
从他四年前,将“唐步青”的名字举荐给七皇子时,怡亲王府就没有退路了。要么位极人臣,享尽荣华;要么功败垂成,万劫不复。
这种时候,他不能允许任何人挡路,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怡亲王咬了咬牙,吩咐道,“回府。”
早先一步离开的朱炽却没有回自家宅邸,而是在一处巷口落辇,叫车夫与随从远避等候,自己步行进了小巷,停在尽头处的一个小院前,抬手叩门。
院内静悄悄的,隔了好一会儿,才“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道娉婷的身姿。
“三爷。”
女子浅浅一笑。她身着水绿衫子,未做过多装点,盈盈如风中幽兰。
不是别人,正是承乾宫里的司籍女官,已故大理寺卿罗旻的独女,自废井中跌坠“身亡”的罗绿珠是也。
朱炽将她上下一望,语气虽冷,到底还是隐藏了一分关切,“伤好些了么?”
绿珠低首道,“好多了。”
说着侧开身子,准备迎朱炽进屋,朱炽却不迈步,“只是来看看,等下就走。”
绿珠眨眨眼睛,有些疑惑地抬起眸子去看朱炽的脸,等着他的后话。
朱炽略迟疑了片刻,避重就轻地淡淡嘱咐道,“这段时间,你不要出门,安心待在这里便是,知道了吗?”
绿珠点点头,敏感地察觉到一点不对劲,轻轻咬着下唇,“出了什么事吗?是不是我——”
“与你无关。”朱炽一摆手,“只是要变天了。”
也许是胞弟去世,加剧了他一直以来的孤独感,也许是即将要谋划的事情吉凶未卜,令他神思不安。
此时此刻,望着眼前这个他曾“失而复得”的女子,素来如毒蛇般狠辣的三皇子朱炽,似乎隐约感到了自己那坚硬的心底某处,泛起了从未有过的柔软涟漪。
目光波动,朱炽忽地露出一点难能可贵的笑意,抬手摸了一下女子的脸,将她垂落的一缕鬓发掖到耳后。
“有我在,不用担心。”
5
罗绿珠站在小院门口,静静望着,直到朱炽的背影出了小巷,再也望不见的时候,她才收回视线,回身进了屋。
门一掩上,她的神色陡然落寞了下来,怔怔地盯着院门。
辛夷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轻唤了一声,“绿珠姑娘。”
绿珠回过神,转身冲辛夷笑了笑,只是心底苦涩,笑容到底显得勉强,“郡主都听见了?”
“嗯……”辛夷朝朱炽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是他救了你?”
绿珠不作声,只点了点头。
数日前,绿珠毅然自投废井。
她是存了绝念的。宁可死,也不愿沦为生不如死的傀儡。
井水冰凉,倏而没顶,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坠入了地狱。
李全没有追下来,他定是以为,绿珠死了。就连绿珠自己,也以为自己没救了。
可她没有。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正随着一条地下暗河浮浮沉沉地向前漂流,而前方不远处,一点明亮的光愈来愈近。
那是晨曦,撕破了黑夜。
文宣曾告诉她,冷宫前的这口废井,连着地下河,一直通向宫外的莨菪山峡谷。他在被宓贵妃囚禁期间,曾经帮助过几个同样中蛊的宫女从废井逃脱。
巍巍高墙,宫门似海,黄金铸造的牢笼里,这是唯一的生门。
河水冰冷刺骨,渠道迤逦曲折,亦不知路程几何,凶险万分,很有可能半途力竭,冻毙或是溺亡,化作百千尸体中的一具,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无声腐烂。
但只要熬过去,就能看到新生的曙光。
这是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绿珠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前方的那点光亮。
眼前豁然开朗。
蓝天悬于头顶,清风扑在脸上,绯色的晨曦正从山巅喷薄而出。
她活下来了。她自由了。
文宣说得没错。
这个饱受折磨,尝尽了蛊虫噬心蚀骨之痛,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冷宫里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仅有区区一面之缘的绿珠,送出了绝境里的生机。
绿珠从暗河爬上岸。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是“已死之人”,举目无亲,唯一能够投奔的,只有三爷。
朱炽也收到了宫中传来的绿珠“失足”坠井的消息,转眼间,却见她死而复生,自然吃惊,但并未犹豫。
一面将绿珠收留下来,另择了这处隐秘的小院,供她休养,一面缜密地打点好了周围眼线,确保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绿珠就这样被朱炽悄悄藏了起来。
直到辛夷躲避追兵时,意外撞进小巷。
辛夷在这里躲了几日,绿珠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历,都向她和盘托出。所涉之深,叫辛夷无比震撼,几度心悸至失语,可也让她想通了许多以往不解之事。
此时,她见绿珠与朱炽关系匪浅,忍不住问,“你先前与我说的,可也告诉了他?”
绿珠摇摇头。
“只说了我为贵妃所不容,本该被处死,却从井下意外逃生。其余的,并未多言。”
“你不相信他?”辛夷有些奇怪。虽然朱炽来去匆匆,只说了几句话,但绿珠的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而朱炽待她,也一反常态,竟是有几分认真的。
绿珠道,“我虽为无能女子,但也知是非轻重,文宣的秘密何等重大,等闲不敢示人。”
“那又为何告诉我了呢?”辛夷更奇怪了。
绿珠苦笑。
“实不相瞒,我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确实想过就此躲在三爷的庇护下,苟且偷生,什么也不管,什么又不说,将一切都给忘了。
文宣也好,贵妃也罢,他们的恩怨权谋,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自身尚且难保,若还想着伸张正义,岂非如蚍蜉撼树,可笑至极?”
此话说得直白,却也字字为真,无可厚非。
顿了顿,绿珠定定望着辛夷,话锋一转,“可就在我抱着懦弱的念头,打算蒙眼闭耳,就这样违心地遗忘与沉默之时,郡主您却从天而降,毫厘不差地出现在我的门前。
绿珠不得不相信,这是冥冥中老天爷给我的旨意。”
辛夷神色几变,方才绿珠与朱炽对话的画面始终在脑海中萦绕不散,她心中唏嘘,还是将话问出了口。
“你可知文宣是谁?”
“原是不知道的,只隐约觉得耳熟。前几日独自闷在这院子里,胡乱思想,忽然就忆起来了。”绿珠面露悲怆之色,声音愈发轻了,“是……是当年告发七皇子殿下的那名近侍。”
辛夷道,“若你所说不假,那文宣当年猝然反戈,很有可能是受到贵妃的傀儡蛊虫的影响。临允……我是说七皇子,乃是被设计陷害的。
作为最大的受益者,太子必参与其中。而以三皇子与太子的关系,他也绝非局外之人。绿珠姑娘,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绿珠双肩一抖,贝齿将下唇咬得一片惨淡,半晌才极轻地一点头。
辛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如果到了避无可避的那一天,你可愿意亲自出面作证,为娴妃娘娘、七皇子、文宣,还有其他冤死的亡者,讨一个公道?”
绿珠垂着眼帘,一时没有应答。
隐匿于深巷的小院中,唯有辛夷与绿珠彼此相对而立。
虽然身份不同,但从某种程度来说,她们又何其相似。一个困于宫廷的奴役,一个囿于家族的禁锢。生为女儿身,在这世间,总是万般由不得自己做主。
男人或轻慢或垂涎,或欣赏或爱怜,却大多会忽视女人的力量,鲜有将他们视作颉颃相当的同伴或对手,平等以待之。
然而,此时此刻,很多危急存亡的大事,正系于这两个病弱女子的一言一诺之上,而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们却毫不知情。
6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时间倥偬如逝水。
十皇子身死,凌云重入狱,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却突然没了下文,一连十数日,京中平静极了。
老百姓们日渐遗忘,也没兴致继续去编排“怒发冲冠为红颜”的话本子了,热闹散场,还是得回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各自有各自的冷暖,原本就是与旁人遥遥不相干的。
只有极少数敏锐的人,隐约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那是暴风雨的气息。在看似平静的空气中,无声地酝酿着。
要变天了。
气候回暖,又是一年端午将至。
御河里的龙舟一字排开,水手们袒露着精壮的肌肉,跃跃欲试,誓要比个高低。家家户户挂艾叶、插菖蒲、熏苍术,粽叶飘香,小儿的额头上顶着用雄黄酒画出的“王”字,调皮地到处乱窜。
胡说踩着凳子,给闻冤铺和十七的酒馆门口分别挂了一把绿油油的艾叶,还没下地,差点让一个嬉戏的小童撞翻凳腿,摔个狗啃泥。
他也不恼,撩了袍子跳下来,顺手揉了揉那小捣蛋鬼的脑袋。
小童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将笑声洒在身后。
胡说站在路边,望着满目的人间烟火,微微有些发怔。
处处都是热闹,处处都是活色生香的欢喜。
似乎都与他无关。可又似乎仍叫人眷恋不已。
“喵。”
大王的叫声唤回了胡说的心神。
他走回闻冤铺,却不进去,也不关门,就让大门敞着一条足够白猫通行的缝隙。
大王站在门槛上,见胡说蹲下,便歪着脑袋,去蹭他的膝盖。
“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仅不挠我,还对我这般殷勤?”
大王抬起异瞳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知道他即将要离开似的。
胡说失笑。有时候,他真怀疑大王已经成精了,不仅听得懂人话,还能看得透人心。
他最后看了一眼铺子——家徒四壁,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对白猫说,“喏,门给你留着,我要是没回来,你就自己出去,再寻一个好人家,知道吗?”
“喵。”白猫不满地哼哼。
“好好好,咱们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是不是?天地广阔,你自由自在,何处不可去呢?”
言罢,胡说站起身,两手在衣襟上轻轻一掸,对白猫眨眨眼睛。
“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7
五月初四,端午节前夕,也是十皇子朱灿的三七之日。循旧礼,十皇子府中设奠,为亡者修福。
是日,陛下、宗室及后宫嫔位以上,俱临门致祭,就连身怀六甲的宓贵妃也来了,朝臣们更是不用说了,乌泱泱来了一片。
灵堂的哀仪礼毕,陛下移驾王府议事的大堂,宗室随行。正二品及以上的官员都被留了下来,立列左右。曹必等几名太医也没退场,自是为了看顾陛下的病况。
一扇疏梅横影的云母屏风后,坐着女眷。后宫嫔妃、十皇子的妻室都在。
令人注目的是,先前据传抱病的辛夷郡主也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始终埋着头、看不见面容的绿衣丫鬟,主仆二人站在角落里,与旁人都隔开了一段距离。
刑部侍郎张伯远,督察院御史王桉顺,暂代大理寺事务的杜冰,三人越众而出。
将三司奏案放在朱灿的祭礼后,时机、场合倒是很妥当,显然是太子细心安排的。既能让后妃们顺理成章地旁听,同时两事并作一事,也减少了陛下的劳碌。
皇帝不由赞许地看了一眼太子。
张伯远率先道,“臣等奉旨调查大理寺少卿凌云重误杀十皇子之案,现将调查之结果禀告于陛下。”
皇帝轻咳两声,气色仍旧不大好,恹恹地一挥手,“说吧。”
“四月十二日,凌云重接到线报,带人赶往怡红楼,追捕先前大理寺卿罗旻遇刺案的疑犯。双方交手,疑犯逃脱,凌云重因一时心急失察,闯进了十皇子所在的房间,误将十皇子认作疑犯,然后就地处决了。”
堂内静了一瞬,无人说话,只有屏风后传来低低的哭声。
三司鞫谳,大理寺在鞫,刑部在谳,而督察院行监督之责。
此案大理寺避嫌,刑部主审,故而听完张伯远的话,皇帝也略去杜冰不问,径直转向王桉顺,“督察院以为然否?”
王桉顺道,“此案证据确凿,涉案人等供述相吻,臣无异议。”
朱炽端坐椅上,被女眷们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只等着陛下金口定论,速速叫那害了十弟的人认罪伏诛。
可皇帝不急着结案,蹙了蹙眉,忽道,“凌云重呢?带上来。朕要听听他怎么说。”
朱炽面色一沉。
他知道陛下器重凌云重,可如今十弟身死魂消,身为父君,仍要偏袒一个外臣么?
虽然早有意料,但亲眼见到,朱炽仍是不免觉得齿冷。
张伯远与王桉顺对视一眼,见后者微微点了点头,这才举手示意,不一会儿,凌云重便被一名衙役打扮的侍从带到堂前。
案发后已有两旬,这是作为戴罪之身的凌云重头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他虽冠服尽除,人也清减了些,却不失体面,脊背仍旧挺拔如剑,笔直的一道,好似不会被任何力量所磋折。
他目不斜视地行到皇帝的首位前,以额加手,深深一叩首。
“臣是冤枉的,请陛下明察。”
皇帝见他神色坦荡,不由问:“你自陈冤屈,可有凭证?”
凌云重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他一出事就下了狱,身陷囹圄片刻脱不开身,哪里有机会去寻找凭据,自证清白呢?
张伯远与王桉顺脸色一喜,悄然松了口气,抬头见皇帝果然面露不快,正欲作色,却听得堂中忽有一个声音响起。
“小人有证据足以证明凌大人的清白。”
循声望去,竟是那个押送凌云重进来的衙役,恭谨地俯首跪在旁边,此时忽然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
朱炼与朱炽愕然色变。
他们认得这张脸,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见到!
“胡说?”
朱炼摸不准胡说的来意,但毫无疑问,胡说绝对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一个人。
没有人喜欢计划之外的变故,而偏偏胡说一直都是那个最难以预判的变子。
朱炼决定先发制人。
“好大的胆子,竟乔装为官人混入,还敢口出狂言?来人,把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