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算了,我来嫁”,头有些昏昏沉沉的。
宫女们惊呼:“陛下醒了!”
为何叫我陛下,昨日不还在商议要本宫去北苍和亲的事情?
隐约记得我同往常一样躲在屏风后,云儿揶揄,公主偷看宁大人,当心长针眼。
宁舒哥哥,一身锦袍,清润的声音缓缓道:“武安公主乃圣上嫡女,下嫁北苍,更彰显我朝气度。”
听完他的话,我似乎冲了出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痛哭流涕地质问他,为什么。
然后是不是说了撞死在承光殿也不会嫁去北苍?
鲛纱轻透,金色的流光蕴着天泽香的气味弥散开来,这里的陈设是父皇的寝殿,错金螭兽炉中燃的却是我喜好的香料。
我问道:“父皇在哪里?”
宫娥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岂有此理,本宫问话,居然敢不应答。
双手用力敲了敲脑袋,还是有些目眩,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清冷的话语,我问道:“宁舒哥哥可还在宫内?”
宫婢听闻,如蒙大赦:“奴婢这就去请宁王殿下。”
“宁王?”,舒哥哥何时封的王?
算了,一会见到舒哥哥再弄清楚情况,我唤云儿来梳妆,可端水来伺候的宫婢,明明没见过,却又有些熟悉。
我心中正疑虑:云儿去哪了。
望向盆中,倒影里的人成熟妩媚,年约二十五六,额中一抹红,色艳如血,不是我记忆中十七八岁的模样。
“哐当”,盆子摔在地上,水花四溅而出,打湿了来者锦绣的衣角。
“陛下,又在耍什么疯”,冷冽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不耐,眼帘微低,环顾四周。
我看清来人,满腹不解化成委屈:“舒哥哥,我嫁北苍还不行吗,别这么和彤彤说话。”
宁舒半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听不出他分毫情绪:“宣太医。”
陈院判请完脉,额上冷汗涔涔,宁舒背着手,侧身不语,紫金冠下的剑眉轻拢。
太医缩手缩脚,向宁舒行礼,小声道:“曼陀罗的毒性许是伤了陛下心智,忘记一些过往。”
宁舒递给陈院判一方锦帕,“陈太医是这宫里的老人了,应知祸从口出。”
遣散众人,宁舒行至榻前,温热的鼻息停留在我的额头上,须臾,右手钳住我的下巴,稍稍用力,我撞进他怀中,有些吃痛。
抬头,瞧见一双幽深的寒潭,牙缝里挤出我本该满心欢喜的话:“你我大婚之前,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言罢,转身离去,身姿一如经年累月见过得那样决绝。
徒留我在原地,仍不得解。
02
宁舒从宫内回府后,低头不语,尾指轻轻地拨弄着案几上的水纹纸,上书:昭平将军景仲于永州中箭,心脉俱损,仅凭药石苟活。
“王爷,陛下如今这般,昭平将军又已是废人,我等所谋之事简直占尽天机。”,留侯顾辉一脸谄媚,“祝王爷早登大宝。”
宁舒隐去眼底的一抹厌恶,淡然开口:“叫云儿回来吧”,接着低声吩咐:“让她看紧初彤。”
接下来几日,宁舒没有再露面,好在终是见着云儿了,我抱着云儿痛哭,问她当日我殿前失仪之后的事情。
云儿说告诉我,和亲之事作罢,父皇病重离世,并传位于我,如今已是武安八年。
云儿还说,我前些日子中毒,宫婢听见我与宁舒争吵,直言死也不会嫁于他。
我眉毛拧成一团:“舒哥哥说娶我,而我不肯嫁?”,这话竟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傍晚,宁舒退朝回宫处理政务,我拦下他,嗔怪道:“那日我醒来四下茫然,舒哥哥为何不肯与我多说话。”
“陛下身体有恙,多日不曾临朝,臣政事繁杂,不得空。”
看,饶是我为君,他是臣,这不卑不亢的回答,仿佛我是那内宫中久不见君王的后妃。
宁舒解释完,准备离去,之前的疑问我还是没忍住:“你说要娶我,可当真?”
幼时宁舒作为武安公主的陪读入宫,那时父皇总与宁家爹爹打趣:“这哪是陪读,分明是童养夫。”
小时候的宁舒比现在可爱多了,父皇的玩笑话,起初我并没放在心上。
可每逢调皮捣蛋,插科打诨,顶包的是他;打架斗殴,景仲他们追着揍我的时候,挨打的也是他。
他逐渐成了我的习惯,成了我的口头禅。
上元节前一日,我答错了《策论》里的问题,父皇罚我抄书,哭着闹着也没让看烟火,替我抄了大半的宁舒拍拍我:“以后我专门放给彤彤一个人看。”
后来,我为这场烟花追了他多年,什么也没抓住,大概人年纪稍长就容易物是人非吧。
所以,小云说宁舒要娶我,难辨真假。
宁舒负手而立,薄唇微启:“陛下不是不愿委身于臣吗?”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先还我一场烟花好不好。”
他有些诧异,晚风漾过摄政王宁舒阴晴不定的面容,许是我眼花,似又见到上元夜那个奋笔抄书的少年。
我只是随口一提,倘若舒哥哥不愿补上这少时的承诺,我应当也是愿意嫁的。
“是陛下的口谕吗?”
我闻言轻哂:“你就当是吧。”
宁舒思忖片刻:“容臣准备几日。”
果然刚刚还是风迷了我的眼。
03
那天相遇后,每到夜里我总望望承明殿外的天空,月朗星稀,夜幕低垂,没有我企盼的热闹。人若起妄念,还真是容易失望。
今夜,估计依旧空等,我起身离开,刹那间,璀璨绽放在如水的夜空中,如点点流星撒向银河。芳华绚烂,旧梦一场。
宁舒悄然站在我身边,“那年上元节没看到的坠地星彩,找寻会做的师傅费了些时日。”
这几年的事,全然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曾经做过那么多梦,每一场梦中共饮合卺酒的都是他,怎会不想嫁给他?
我踮起脚,偷亲了一下他的唇边,宁舒兀自不动,脊背僵直。
算了,大概他又是怒不可歇,拂袖而去。
我傻了这么些年,到底还在期待什么,醒醒吧,初彤,你的少年宁舒早就死了。
突然,我落入一个怀抱,侵略性地吻席卷而来,情欲裹挟着克制落在我的发梢、耳畔和鼻尖。
宁舒停了下来,呼吸变得急促,他的眼睛里,我的脸异样炙热。
我还在想着要不要推开他,免得明日的宁王殿下后悔。
一瞬间,天旋地转,宁舒紧紧地箍住我,或缱绻温柔,或霸道索取,没有想象中的疼痛,隔着里衣,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炽烈。
无论往后是红莲地狱亦或琼楼玉宇,此刻一同沉沦吧。
云收雨歇,我枕着宁舒的臂腕小憩,门外侍卫通传:“王爷,留侯那边出事了。”
宁舒闻言,捞起地上的衣衫,匆匆赶到留侯家。
几具残尸整齐得摆在侯府门前,人群中有人依稀辨认出尸首上零星的痕迹,哭着要留侯还他女儿,甚至有人高喊着要去敲登闻鼓,诉冤情。
宁舒紧握双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脚踢翻跪在地上的留侯,并命大理寺彻查此事。
案情并不复杂,侯府的人做了一种铁制“脑箍”,他们把它套在头皮上,中间塞入木楔,一锤一锤,直至人脑浆爆出而亡。
他们还做了一种“项链”,烧到通红,一圈又一圈的绕在人身上,活活痛死。
留侯的乐趣便是这些人濒死前恐惧和扭曲地求饶,人命在他眼里,算个屁。
宁舒阅罢大理寺的呈报,朱批一落,抄家,灭族。
我亲自盖的玉印。
门阀世家的兴衰不过是转瞬,几个月前,京城街头巷尾还在闲聊留侯的罪有应得,现下的京城都在传说摄政王和女帝的轶事。
承明殿内,我心情极好,牵着云儿的手,让她帮我挑选大婚要用的衣料,开心地告诉她,宁舒哥哥同我和好了。
云儿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袍下,掌心都是指甲抠出的血痕。
“主上现在,怕是舍不得陛下了吧?”,云儿躲在树影中,冷笑道。
宁舒的身形怔了一下:“做好你的分内事,尤其是管住你的嘴。”
树影参差,疏疏密密地上下摇晃,已经起风了。
04
前些时日选的料子,尚服局已经完工,我在承明殿试婚服,问云儿好不好看。
一转身,云儿杀意乍现,寒光向我袭来,我来不及躲闪,右臂受伤。
我大声呼救,侍卫们闻声而入,云儿很快被制服。
她怨毒地看着我说:“他会多看你一眼,不过因你生在皇室,可惜之前那杯毒酒没要了你的命。”
我捂着右臂的伤口,惊魂未定地瘫在地上,竟不知待在我身边许久的人,也惦记着宁舒。
宁舒气喘吁吁地跑进成承明殿,看见泪眼婆娑的我,抱着破了的嫁衣蜷缩在角落里。
我问他:“我的嫁衣破了,怎么嫁给你。”
宁舒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我的额头,说:“彤彤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能感受到,他在发抖。
入冬,极北的日子很不好过,尤其今年春夏,北苍的草场荒芜,不出意外,他们果然南下扰边,兵临永州。
可惜,昭平将军年初被人重伤,再不能披甲上阵,御敌千里。
宁舒头疼得将战报丢在一边,北苍来势汹汹,只能将宁家在京中兵力,分军北上。
沈怡捏着宁家的平威军已到永州的消息,揉揉鼻子,打趣道:“是时候去叫我的傻徒弟起床喽。”
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沈怡一张不怀好意的脸。
她脸上讨厌的嘴一张一合:“为师这些日子给你放火、搬尸、散播消息,你倒是花前月下,睡了想睡的人,呦,还舍得醒不?”
我有些扶额,当初是怎么认识这个祸害的,低头看看手心的茧。
应该是宁舒刚从永州回来,他再不像从前那样眼中只有我。
刚开始我以为老宁侯夫妇没了,他心情不好,又军务缠身。
他越发喜欢排兵、布阵和骑射,我多希望秋猎场上,那个曾经属于我的灼灼目光能回来,所以我悄悄找了沈怡。
她起初鄙夷我,说我为了个男人,简直是侮辱她沈家的箭术。
后来,我一双手新磨出水泡,沈怡刚给我挑完,我又去拉弓搭箭,她讲我傻,我告诉她生了茧就不疼了,她骂我胸无大志。
我摸摸额中的那团火云,大概直到那天我殿前触柱。
父皇急火攻心,弥留之际写下传位诏书,我才恍然大悟,年少的情分终是抵不过滔天的权势。
云儿买通宫婢送来的毒药,恰巧助我做了一场赌局。
沈怡的摄魂术用得太久,我自己都快相信,那个追着宁舒跑的武安公主回来了。
拇指揉搓着掌心的旧茧,扫了一眼沈怡带来的消息,我沉声道:“通知景仲,收网吧。”
沈怡不屑得撇了撇嘴,嘟囔着我又使唤她,旋即,宽慰自己:“算了,算了,那个中你一箭,还为你卖命的景仲更惨,哈哈哈…”
我无奈地笑笑,为宁舒苦练的箭术没想到成了这盘棋的关键。
05
我本来想在大婚那天,下完最后一枚棋子。
等着宁舒拿出要我退位禅让的诏书,我狂笑着掀翻在地,命令早就潜伏在宫内的禁军将他拿下。
可我实在演不下去了,他拉着我的手,我要故作深情;
他和我说话,我得感激涕零;更恶心的是,他睡在我身侧,我还要虚与委蛇。
何况,北境的战事我不放心,景仲躺这么久,也该回永州活动活动筋骨了。
宁舒此刻还在处理成堆的公文,我寻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托着下巴,盯着他看。
兴许感觉到我的目光,宁舒合上折子,伸出手,想要抚摩我的脸。
我避开他的手,宁舒大概以为我在使性子,微微一笑:“彤彤乖,先去休息,我过会陪你。”
多深情的摄政王殿下呀,让人很容易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可惜这情意来的太迟,我不想要了。
“宁王殿下才需要休息,这里就交给孤吧。”,我有些兴奋,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
他木然地望着我,表情瞬息万变,很好,是孤期待已久的样子。
我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到宁舒面前,毕竟今夜有很多话要说,以后说不准就没机会了。
“摄政王不好奇吗,昭平将军背后的暗箭何人所放,北苍突袭怎么来得这么巧?”
宁舒拈起茶杯,食指顺势搭在杯沿,回应道:“愿闻其详。”
我和他碰了一下杯,摊开左手:“殿下瞅瞅,孤本是金枝玉叶,这些旧茧皆为投你所好,没想到孤的箭技反倒是放了景仲一个长假。”
“至于北苍,我派人烧了几次草场,牛羊吃不饱,北苍人的冬天可就不好过了。”
宁舒起身,不冷不热地说道:“所以陛下,这些时日,只是为了让臣放松警惕?”
“嗯。”我点点头,挑了挑眉,“景仲和沈怡觉得我太冒险,可我觉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拾起宁舒常用的朱批,在他眉心画了团火云,嘲弄道:“这不,我赌赢了。”
“那如果臣硬保留侯或者给景仲补上一刀,陛下此时可就是臣的皇后了。”
我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宁舒爱权,可绝不会伤良将,也绝不会容忍虐杀百姓的奸佞。
你看,深爱过一个人的好处,大抵就是算无遗策。
至于皇后嘛,大概很久以前的我会把退位诏书捧到他面前呐。
宁舒自嘲地笑了笑:“那等着罪臣的是鸩酒还是杀头呢?”
哎,他还真是不怎么了解我呀。
“我会让景仲送你去青山夹道,你等着看我破北苍吧,说不定,我没嫁成的狼王,也会去青山夹道陪你。”
我拿走宁舒手里的杯子:“茶凉了,宁王殿下,请吧?”
说完,我走出书阁,告诉景仲将宁舒送走。
沈怡懒懒地躺在承明殿中,看到我回来,立刻贴了上来。
“你说你都把人睡了,干脆就收入后宫呗,还有那狼王我也帮你瞧过了,各有千秋。”
我颇想掐死沈怡,白了她一眼:“帝王身侧,岂容他人鼾睡。”
沈怡龇着牙,尴尬得挠了挠头:“那若是宁舒当初没有改变,也没逼你和亲,是不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骂我为了男人不值得的,好像也是眼前这个家伙,所以,我没理睬她。
可宁舒于我,许不了一世赤诚;我于他,就难许一世倾情,或许,我们都更爱权势吧。
我望着青山夹道的方向,现在,恐怕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