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使影子藏在了他的身后纳凉,他不快不慢地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边有小店,店后是高高的土坡,坡上全是枝繁叶茂的树,回到阔别许久的家乡,一个距离着城镇,距离着乡村,隐匿在山中的小地方,他没有丝毫的归属感。
炎热让他驻足在一家小店外的立式冰柜前,从开门泄出的凉爽冷气中拿上一瓶带气的水,能带走体内的高温还能情不自禁的打嗝。屋内柜台后坐着一男一女,他漫不经心掏出手机边问询价格边准备结账时,正好认出了抬头的男人:四飞。眼前的男人与印象中的那个一起干劲十足的在教室里拖地,在铁路旁的小道上骑着女式自行车奔驰,在操场上欢快地追逐足球的样子相比,从头到脚像是注入了气体,一针下去扎不破但还是在浮肿的脸上一眼就认出了他。对方也认出了他,脱口而出道:五儿。
这是你开的?四飞点着头。
他看向一旁的女人,这是——
我老婆。
这个不漂亮却跟四飞有着夫妻相的女人,只是抬头看了眼他又低头玩着手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
这都多少年不见了。
嗯。
真难得……对方的话挺多,他一点儿也不想叙旧,便借口有事要走。
稍后去找你,我把同学们都叫出来大家聚聚。
已经走到门口的他半回头道:再说吧。
沿着路往西再走一截儿就到了十字路口,伫立此处,南来北往的大车依旧不断,呼啸而过时掀起的土尘还是那么令人生厌,然而这熟悉的人与场景瞬间就将他的思绪带回了很多年前的夏天,那会他们很年轻,青春是洋溢在脸上的朝气,逼仄是蹲在路口五个人分享着两瓶啤酒,大壮喝了口,二哈喝了口,三胖喝了口,四飞喝了口,他浅尝辄止了一口,味道真怪连忙推走,他不喜欢喝酒,直到现在也不习惯。
喝完酒有点晕乎,那个年纪酒量刚刚起步,在晕乎里他们在等待着,路对面来了几个比这边大一点的男孩,双方隔着马路在络绎不绝的车辆空隙间边吃灰边相互对视,并在车声的干扰下断断续续的叫嚣着:你——过——来——呀!两边都费劲的喊着,费劲的听着,打破僵局的方式是一个酒瓶子飞过去,他没看清是谁,但这成功激发了对面怒气冲冲的等能通行了就立马跑过来,那时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也不是逃了,只是那天并不是一个发生肢体冲突的好日子。
五人沿着向西的路奔跑着,刺眼的阳光笼罩在他们身上,跑在最后的他眯着眼看向冲在最前的大壮背影,大壮是个皮肤黝黑身型壮实成绩偏下的家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大壮这样的人稀里糊涂的混在一起?是因为一起踢球,一起逮知了,还是一起打游戏,这些不都是他们那个年纪的男孩爱干的事么,根本就不足以作为缘由,思来想去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四飞,对了,是他带自己来的。
一切跟他没啥关系,那为啥跑?因为扔了瓶子怕对方黑猫白猫管你啥猫,但这并非主因,起因是一个女孩,她靠在墙上,黑色的墙砖与她白皙的皮肤层次鲜明着,她双臂伸展紧贴在墙,阳光在她的短发里折射出迷人的色彩。她闭着双眼,一只食指挑起她滑嫩的下巴轻勾向一侧,他很满意自己的摆弄,像欣赏一副肖像画般仔细地端详。消失的时间让她睁开眼目光转向他,姿势不变的问:好了么?我不想这样了。
他点着头,她整个身体便如架子似的松垮下来,有些无力地两手搭在他的肩上,微眯着眼撅起双唇凑向他,他慌忙地推开,直言道:你干嘛。
她抿着嘴皱起眉说:当然是像电视里那样亲嘴了。
他马上露出为难地摇着头:我不要。
为什么?
我们还是孩子。
所以才可以百无禁忌口无遮拦啊。
不对,电视里做这件事的都是恋爱中的成年人。
那电视里才勾下巴,你为什么要勾?
因为你同意了。
她用手指点点嘴唇:这个我也允许。
不要。他决绝道: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
她生气了,瞪着他道:你以后也别想碰我。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耸了耸肩。
他坐在一棵挂着无数艳红花朵的绒树下,梳理着与她关系亲密起的脉络,那应该源于距离,彼此的住所相近,所以他俩会在一起上学放学,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忘却,起先肯定是不约而同,之后就是约定俗成,再往后便习惯成自然。放假时她会上他家玩,他也会去她家玩,她家里总充盈着一股香香的味道,他并不抗拒却也闻不习惯。她常会拿出好吃的予他,有些是他未曾吃过的,他便会舍不得吃拿回家想与父母分享,但事与愿违的是妈妈严厉地告诫他:不要吃别人的东西。从此以后他没再吃过一口她给的东西。
她来到他家时,他会展示小动物,一只误闯入屋中的鸽子,瞧它腿上的圆环,说明它是一只赛鸽。她认为它是在比赛途中饿了想找吃的,所以他家收留了它,管它吃管它住,但开门要小心,一不小心它在一个早上头也不回的飞走了。他张大鼻孔粗声粗气道:真是忘恩负义的家伙。
她觉得是:你家的食物它可能吃不惯。
爸爸抓来几只田鼠关在了鸟笼中,她好奇地问:怎么抓住的?
他未曾亲见道:见过狡兔三窟吧,田鼠也有几个洞,首先要找到,接着用烟熏,只留一个布好网守洞待鼠就可以了。
为首的很大,带着两只小的,憋屈的挤在笼内,她看着可怜兮兮道:它们原来是自由的,现在被困住真难受。
他深有同感道:是啊,又不能吃,每天还得忍受它们身上那股子臭味。
于是便开笼放生,大的田鼠领着小的出了敞开的门,许是被圈多日,它们对不必担惊受怕的觅食,而是饭来张口的日子依依不舍,趴在台阶上踟蹰不前。为了鼓励它们,她用扫把推了一下,两只小的从楼梯的缝隙里左右磕碰着掉了下去,当场殒命,她两手捂嘴抱歉道:不是故意的。他可以为她作证。小的不在了,仅剩大的在瑟瑟发抖中亦步亦趋的下了楼,他俩一路相伴,好不容易出了单元门,田鼠又无脑的钻进了一旁的阳台之下,那并不是一个栖身的好地方,空阔里极易被附近游荡的猫发现,想让它快点离开,可她手里的扫帚够不着,他随手捡了块三角状的薄石块像打水漂那样掷出,飞石又快又准的正中田鼠的小脑袋瓜,它随即吐血而亡。他抱着脑袋懊悔道:不是故意的。确实,她能为他作证,现在他俩所要做的就是将一家三口放进一个纸箱子,然后扔进垃圾堆里。
爸爸艺高人胆大的在几十米高的水塔上掏了雕的老窝,带回来几只仰头张嘴叽叽喳喳嗷嗷待哺的幼鸟,他俩充满爱心的用镊子夹着剁成块的肉用力给它们塞进去,然后鸟儿全被撑死了……
她布林布林眨巴着眼睛问:今天我们要做什么?
他滴溜溜转动着眼睛回答:我们还是看电视吧。
窗外很炎热,手动挡的落地扇已经按到最快风速的摇着头,他打开冰箱说:要不要吃冻的冰棍儿?
什么味的?
放的奶和糖,还加了些高乐高和椰蓉。
冲水后使劲拔出一人一根,当他俩将冰棍儿塞进口中,电视里正在放着男女亲吻的镜头,不柔美很激烈,看得他俩不停地嗦着,直到冰没了只剩棍儿。
从那天不欢而散起,他俩便陷入了冷战,主导这场战争的是她而非他,因为放学后他跟往常一样以为她会等他时,她却像那只赛鸽似的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上学时碰到,他冲她做个笑脸,她头一撇快步扬长而去。他的嘴角耷拉下来,一两回罢了,三四回忍了,六七回长此以往就是奔着陌路人而去了,这样不好,所以在又一个冷眼的无视中,他追上去拉住了她。
她甩开道:跟你说了别碰我。
他摊开手说:还在生气,这么长时间了,你不怕气出个好歹来啊。
与你无关。
你要是因为那天我说话难听不高兴,那你现在可以说我。
他两手括耳等着暴风骤雨,她却无动于衷,作为弥补,他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了一下。
她用手背狠狠擦着:你真恶心!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舒服。
有天下午四飞跟他说有人找,随后领着他来到僻静的教学楼后,他瞅见了大壮坐在石砌的乒乓球台子上,二哈与三胖则在身后的另张台上。
这个大壮,虽然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说实话这个人在他眼中并无什么存在感,反倒是那两个跟屁虫,整天咋咋呼呼的有了那么一丁点儿存在感。他俩像两条癞皮狗一样整价儿的跟着大壮,他不明白是为什么,不过这种有那么点儿存在感的依附于无存在感的共存关系却是颇为有趣。
与大壮所不同的,有人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但他的压迫感与存在感却是十足的,独自坐在最后排角落的大个儿就是这样的人。那是个草长莺飞的下午,他亲眼目睹了毫无存在感的大壮与充满存在感的大个儿之间的干架,使他对大壮有了那么点儿感知。
事件的起因是大个儿与女同学在狭窄的教室过道里擦身相过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女孩都没说什么,那两条狗倒是狂刷着存在感吠吠个不停:哟,胆子真大,光天化日耍流氓,摸人家胸呢……他俩在无中生有,凭空想象,无端捏造,胡说八道,造谣生事,恶语中伤……就像现在的键盘侠不攻击一下就显不出他或者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与品种,对这种畜牲就不能惯着,纵容了它们就是伤害了自己,所以被惹恼的大个儿抓着领子将他俩提起来一把扔了出去,那力道准确的反应在腚上,他俩摔得不轻,就像被揍得狗那样哼哼唧唧,好半天才爬起,肉体吃了亏,嘴上还喋喋不休:打狗得看主人。他俩跑出去叫人,没一会儿,大壮从教室外进来,快步走到大个儿身旁,出其不意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于是双方爆发了冲突。大壮只是壮,个子却是低于平均线,大个儿真是人如其名,最后的结果尽管大壮被死死压在了身下,大个儿用眼神就震慑了举起椅子卑鄙的想搞偷袭的两狗,但大壮依旧不服输地恶狠狠道:你弄不死我,我一定弄死你。上课的铃声分开了彼此,先于一步进来的老班没见到过程,只瞧了个结尾,她根本就没去了解原因,只凭大壮脸上的伤便武断的让大个儿面墙站着去,看来哪里都少不了看脸啊。
经此一役他才知道,原来班上还有这么一号没头脑与不高兴的混合体,跟这种人说话要当心,当心被咬,所以他保持着安全距离问:怎么啦?
听说你跟她很熟是么?
你听谁说的?他看向四飞,四飞眼神躲闪着,这个大嘴巴。
大壮没回答,自顾道:有事想让你帮忙。
我凭啥帮你,跟你又不熟。心里想完道:干嘛?
我喜欢她,你帮我联系下。
扑哧。他没绷住。
很好笑么?很好笑么?二哈与三胖的重复语听起来像回声。
他捏住嘴控制了一下情绪道:你咋会喜欢她呢?
主人还未发话,两狗又吠:需要理由么!需要理由么!
大壮听完也说:对呀,需要理由么?
需要脑子。心里想完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得好好想想。
不想。不想。那俩货是传声机。
他问大壮:是你喜欢还是他俩喜欢。
大壮转头眼神凌厉的瞧了一下,那俩就老实的闭嘴了,接着大壮故作深思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闪道:我想到了,是那次她橡皮掉了,我帮她捡起来,她冲我笑了一下,就是那个。
我去,要是照大壮这么说,我不得喜欢的死去活来啊。他假装明白地点点头道:那你想我怎么样?
你就帮我传个话,说我喜欢她。
这么直截了当,要是人家拒绝了呢?
怎么拒绝?
这话问的,第一种不表态你怎么办?肯定凉拌,还是按常规操作来,他上下打量着大壮:瞧你那矬子样,想搞长短腿之恋么,增高去吧。这话说的大壮立马激动地站起,他双手示意稍安勿躁先坐下,继续说:难道你真的会打断两条腿去拔高?大壮的表情在考虑,他干脆地扼杀道:别想了,那手术有风险,有把人致残的。
那该怎么办?
你应该去给她写情诗,女孩就吃这套。
真的么?大壮对这个提议动心了。
谁他妈知道,都是电视里看的,我就这么信口一说。心想完他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我不会啊,你不是语文好么,得教我呀。
凭啥呀。他面露难色冲四飞小声嘀咕:对我有啥好处。
你想吃啥我都包了。大壮很上道。
他把情况得意洋洋地说给她,她一脸愠色道:你是不是有病啊,拿我来占便宜。
得利的又不是我一个,你嘴里嚼得是什么?
我呸!
站住!
干嘛?
靠在墙上,双臂贴住抬起,他悠然地勾起她的下巴,一股刺激的电流穿过了他的身体。
写诗是个慢工细活,讲究的是个心境,吵闹肯定完蛋,得找个安静的地方,要有风吹着肉体,要有冰凉的喝的爽在心里,这样才能达到天人合一,方可起笔。而诗词的语句分为内外两层,外即外边,就跟穿衣打扮一样,要有个范儿,这个范儿就是韵律,韵是什么韵?便是末尾的押韵,譬如我是你爸爸,你是坨粑粑就很押韵,我是你爸,你吃屎没?一个是降,一个是升,这就不押韵了。什么是律呢?就跟跳舞一样,每一个动作都是有标准的,你会跳舞么?不会呀,我也不会,那就瞎跳吧。说完了外再说内,内就是感情,遣词造句不管你说什么切记要有心,倘若没有心在里边,哪怕语言再华丽,也不过是一句没有灵魂的躯壳,我们称之为僵尸,林正英的片子看过没,太精彩了。你说跟这有啥关系?关系就是我们究竟是仿古还是写现代诗,对于你来说还是直白点吧。
在一家小吃店里吹着风扇喝着饮料他终于帮大壮虚是勉力教之,实就是代为费劲攒了一首诗,题目应该是画龙点睛的,没有想好,就pass过去,直接内容:
你走着,快了几步,
没有停下时,
我走在你的背影里,眼里全是你。
你走着,不快不慢,
并肩同行时,
我走在你身边,眼里全是你。
你走着,慢了几步,
在我身后时,
我还未转身,但心早就陷入你眼里。
她看了说:干脆叫闭眼吧。
为啥?
因为眼不见心为净。
这么说你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她撇撇嘴拿出一封信纸给他,你要说有的话,我觉得这封更好点。
他打开一瞧是首散文,通篇都是神散而形不散的说明她又有一个追求者了,末尾是班级署名。
他捏着她的下巴左右摆弄着,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名声在外的么?
她扬手拍掉说: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
这句不错,说不定以后能火啊。
大壮在焦急等待诗的消息,怎么样?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了竞争者,把信拿出来,大壮看完气得直接撕个粉碎再来个天女散花,胸口剧烈起伏道:气死我了!
干他,必须要干他!跟班又在出主意了。
大壮当机立断就要约架,时间地点写好送过去,等到了时间本来一场肢体接触在所难免,岂料对方迟迟未来,大壮来的太早,等待太久,等那些人珊珊而来,所谓一而衰,二而竭,三还是先撤吧。
大壮一马当先在跑着,全力奔跑着,他耐力真好,后边已经被甩没影了,前边有个大铁门,大壮三下五除二爬到顶上,手臂一撑,两腿一翻就轻松利落得翻了过去,大壮翻越的姿势很帅气,就像林家栋在电影里那样,就像鞍马运动员结束时那样,总之这让他印象深刻,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清楚记得,至于她么,每天睁眼闭眼都见,干嘛要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