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皮肤白癜风 http://www.kstejiao.com/m/文/杜杜
先生说,现实很芜杂,你逃不了,只能面对。面对了,其实也无言,一帮鸟雀焦躁,也让人烦心,把记忆里的人翻出来,他们虽不是很大的自我,却能烛照人心。
一
大雪过后的一个黄昏,我在门卫值班室外和人聊天。一个人悠悠地走了过来,看他熟悉的身影,我立刻认出了——是老高。一别多年,老高确实老了不少,头发花白,眼角也有了皱纹,但说话还是那样的客气。老高询问着,现在还有哪些曾经的熟人在这里。一一数来,这么多年,人员流动确实很大,原来的单位已不存在,留下来到新单位的老同志没几个了。毕竟,距离我和老高刚认识的时候,已有二十年了。我说,老高你现在好了,都来接孙子放学了,老高并不开心,说,过日子嘛,慢慢熬吧!
年代末期,我走出校门,便在这有山有水的地方工作。单位不大,条件却很艰难。新工作的年青人不少,大家都骑自行车上下班,外乡镇的路远,就可以要个宿舍。我看着我们三个人的宿舍,地面是斑驳的水泥,墙角居然住了一群蛐蛐,不禁暗叫一声苦。比这宿舍还苦的,应该就是食堂了。
二
那些年的食堂,简陋的也真是没谁了。学生们中午回去吃饭,职员有小家庭的都自己做饭。所以到了中午,在食堂里吃饭的,往往就那么路远的几个人而已,而晚饭那是基本没有的——没人还做什么晚饭呢。
中午放学的铃一响,我们几个路远的单身就懒洋洋地走到食堂。午饭没有悬念的是一碗米饭,一碗青菜豆腐汤,别无其他花样,一成不变。好的是不论冬夏,那豆腐汤的颜色绝对惹眼。小青菜的青翠,豆腐的白嫩,热乎乎的有些烫嘴,青青白白,惹人喜爱。
能做出这青白豆腐汤的,也确实需要些功力。得在放学那一刻保证汤的热度,还要每天都是永远的青白之色,我从没见过哪天青菜黄了,或是豆腐蔫了的。而会做这一成不变菜式的大师傅,就是老高。
每个中午,老师们就在窗口大喊:“老高,打饭了!”老高就会不慌不忙地,瘸着一条腿走过来。老高并不高,而且一条腿是瘸的。听说他原在石矿,打坏了腿,才到了学校。老高其实也不姓高,别人这样叫他,我也这样叫。直到有一天,我在窗口唤他,高师傅打个饭,老高才说他不姓高的。后来问人,原来“高”是他姓名的最后一个字,他本姓张的,和我们校长是本家,大家大概怕叫老张重复,于是叫他老高了。虽然我们知道他姓张,某一天,老高也会偷偷告诉每一个新来的教师,他不姓高,但我们下次见了面,还是叫他老高,老高也不恼,总笑眯眯的。
老高并不是只会做青菜豆腐汤的本领,他是大厨,学校招待人的时候,一桌子菜全他一个人做的。部队战士在学校训练学生时,老高做的“回头香”得到高度评价,色香味和饭店大厨的水平也就差不离了。所以,青菜豆腐汤的色味确实很具水准,虽说寡淡了些,但价钱便宜,五毛钱,大家都是五毛钱的豆腐汤,还掩盖了贫富差距。只是米饭不行。也不能怪老高,年代末了,学校还在用饭票,买饭票只能先从家里带米来投,一百斤米换一百斤饭票。于是,食堂里各种米都有,杂交米、中稻米、新米、陈米,难怪食堂的饭难吃了。后来同宿舍的老尹喊着要自己煮饭,带了电饭锅来我们自己做饭,菜还从食堂买,就煮个饭。这样的事情注定没有长久,两个大男人,又不是夫妻,菜做不起来,光煮饭,一样的寡淡,于是我们的煮饭也就夭折,或是无疾而终了……
三
我和老尹搭伙做饭的事情算是失败了,当然,后来也有好多事没做成。我从不主动做一件事,这算是一个原因。比如我怕驮了米到食堂,总是先从老高那里借,一年下来,欠了二三百斤,回家和老爸随口聊起欠米的事。于是,某一天,他老爷子没告诉我,就用他那“二八”大杠的自行车驮了米,直奔学校而来,同事问他干嘛的,他说替我儿子还债来的!还指着车后架上的两个口袋说,看,就这些大米。人家欠了一屁股债,我儿子欠了两屁股债!我的同事大笑。同事遇见我说,刚刚你老爸到学校来的,他老爷子好幽默!我一头雾水得听,好尴尬。
不做饭,我们就还到食堂吃青菜豆腐汤。时间长了,和老高就熟了起来。老高不抽烟,会喝酒,会搓麻将。食堂的储藏间也是他的宿舍,我们到他宿舍玩,老高一个人喝酒,邀我们同喝。冬天下雨下雪,路远不好走,我和老尹这样的光棍汉就不回家,找老高喝酒去。
一个大雪天,零下的天气,又回不去了,中午喝豆腐汤的时候就约好了晚上喝酒。酒是我们带,菜是老高备,黄昏时就偷偷地喝了起来。老高弄了花生米,猪头肉之类,却都是冷菜,我们也不讲究,边叙边喝,喝着喝着,那猪头肉都泛了白色。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或是我们笑声太大,校长夫人寻声而至,老高邀她坐下喝酒,校长夫人看了我们的菜,说,酒还可以,菜太冷,喝了要把人冻起来哦!于是,我们继续喝,别人哪里知道喝酒的那份豪情,心中那个快慰……
四
我们与老高那个冬雪下午的约酒,天虽冰冷,却至情至性,终成了今日的记忆。
明人张岱西湖看雪,在大雪三日的湖心亭内见两金陵人煮酒,金陵人邀张岱同饮,强饮三大白后,张岱匆匆告辞,酒的麻醉并不能解张岱心中的亡国之悲。如今,回想和老高多年前的喝酒记忆,不免也心生悲戚。
年代的到来,市场经济的大潮之下,学校食堂也改革了。烧饭的依然是老高,中午不再是青菜豆腐汤,改成做各种菜式,价钱自然提高。后来学生住校的多了,光是做学生的饭菜已然忙不过来,老高成了食堂司务长了。再后来,换了校长,不晓得是不是搞竞争机制。学校引进另一个厨师,在老高的食堂外面搞了个小餐厅,价钱比老高这边贵,但学生喜欢,于是老高那边少了很多学生吃饭。老师们和老高太熟悉,也吃惯了老高的饭菜,不去小餐厅,就还是买老高的饭。但这种格局却没有维持太长时间,一场变革很快到来。
五
老高的食堂和旁边的小食堂并存着,表面看,谁也没有在这格局里落败,暗地里好像又在彼此竞争。我们吃饭时从小食堂门口一晃而过,分明感受到老板看我们的眼神里,似乎有些什么。可能老高和那老板之间发生过什么。
终于,领导决定,学校食堂招标,老高和小食堂老板都可以参加竞标。消息一出,我们问老高可有胜算。老高说,你们大家都支持我的?我们说那是当然。
老高在周末请我们喝酒,就为了我们对他的支持。那天,下大雪,我们骑车赶到老高家里,一帮小年青都来了,满满坐了三桌,都是平日在老高食堂吃饭的。那晚,大家畅快地喝酒,算是为老高中标提前庆祝。我们都以为老高中标那是榜上定钉了,何况前任领导是老高的亲戚,现任和老高关系也不会差……
几日过后,招标的结果出来,大跌眼镜,老高没中,小食堂的老板中了标,一切来的太突然。我们问老高,老高没说什么,问他以后咋办,老高并没有煽情地落泪。也许,他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心理已然很强大。我就想,那晚老高请我们喝酒,是不是早就料到结果,是请我们吃散伙饭?
一切都已明白,引进小食堂只是一步步地铺垫,结果早就敲定,世道就该如此!我分明记得,一两年以后的某个早晨,我在新老板的食堂吃面条,碗里吃到一个苍蝇。来吃早饭的同事见了,到厨房里和新老板说了,回来告诉我,要我端了有苍蝇的面条到他厨房给他看,然后给我换一碗。我觉得这是侮辱,放了碗不吃了,同事好歹把我劝了回来。我想到了老高,他和我都是好脾气,他也从不会在我碗里丢苍蝇的。
老高后来去了别的学校,比我们学校规模大。我在那家学校后厨见过老高几次,他青白脸色,见他时他都正忙着刷锅,腿还是那样瘸,短短几句话寒暄,就又告别了。
下了雪天气,正冷的厉害。传达室门口,一拨拨家长挤了过来接孩子,我们的话没说多少,老高说他还在原来的地方住着,让我以后去玩,我也叫他过来玩,想他没有退休工资,没有保障的日子的艰难。像这天气,还要下雪的,他骑小三轮接孙子放学冻手冻脸,我说老高,路上骑车小心点……
六
操作间的排烟机轰隆隆地响起来时,老魏就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新校区的食堂,条件还好,就是排烟机噪声太大。听到那轰隆的声音,烧饭师傅老魏就用炒菜的铁铲敲击铁锅的边沿,铛铛作响,好像和那轰隆声对抗。见我在他身后,老魏面无表情,说,挣两个钱不够瞧耳朵,吵死了!
老魏很性情,做过不少活计,天南海北去过不少地方,最终到食堂成了大师傅,完全是受老婆所迫,老婆不放心他在外面闯荡,而且老魏年纪又大,江湖凶险,在家里安稳些。但老魏却安分不了,正常时,油嘴滑舌;不高兴时,冲谁都发脾气。有一回,总务主任检查食堂卫生,挑剔老魏的工作,说得老魏烦了,老魏拿了砧板往操作台上狠狠一掼,你说的我弄不起来,你来!吓得我们主任,脚底打滑,溜了,算是见识了老魏的暴脾气。其实,我觉得那是老魏身上的江湖气。
七
我似乎和做饭的师傅们有缘。在我老家的村子里,老老少少的出了七八个大小厨师。能干的在酒店做厨师长,或在政府食堂烧饭。一般的,也能弄个红白喜事厨师出租的活计。他们靠手艺吃饭,在别人的舌尖上讨生活。我观察过他们,和他们聊天,欣赏他们夏天冬天灶台前烧饭的样子。看的多了,我也曾在报纸上发表过下厨也很难之类的散文。我就知道了,酒店的正统菜式与乡间办酒的江湖菜式的区别。而学校食堂的菜连江湖菜都算不上,只是烀熟、炖熟的大锅菜。
老魏做的饭菜是有江湖味的大锅菜。六七百人的菜,在一米五的大铁锅里翻炒,拿着铁锹一样的锅铲,普通人只怕是要爬上锅台上才能使上力,而老魏就站在锅前,不紧不慢地翻弄几下。我担心菜没熟,老魏说,肉都是先焯过水的,没炒之前就熟了,到大锅里只是放些调料拌拌就行——原来如此,有技巧的!
每天早中晚的烧饭,老魏却能忙中偷闲。我们周末去加班,老魏炒了几个精致的小菜,邀我们喝酒,酒杯一端,老魏的话就多了起来,他在外地酒店干过,大老板如何开他们高工资,而现在这活太没劲!老魏感叹着……
半斤多酒下肚,我说老魏,今天咱们喝的可是定情酒,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下次我请你……老魏慢条斯理地,挟了块鱼刺放进嘴里,“兄弟,酒我喝的可多了,但我从不会喝醉,你知道为什么?”
“你有秘诀,我倒第一次听说。”
“你们喝酒大的时候,吃鱼全挟鱼肉,你看我就挟刺,酒到了嘴里,就顺着鱼刺滴了下来……”
这实在是喝酒作弊的好办法,比中途上厕所回来再喝要高明。老魏本来酒量不小,又会手法,自然比我们厉害多了。
八
喝酒的事情并不能长久,如同世间的相聚和别离。或者世间根本没有永远的人和事,只有永远的祝愿罢了。老魏在食堂烧饭的活计,也没干的长远。
某一天的午饭过后,孩子们有反应,后来有反应的人越来越多……上级部门、媒体介入调查了。在这样一个自媒体的时代,信息传播的迅捷超乎想象,似乎没有秘密可言,但又无法知道真相。究竟是哪个程序的问题,就是一个迷。老魏说,处理结果最终是罚了他个人两千块钱,厨师也不能再做。问责制之下,无人能够幸免于难。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领导念着旧情,安排老魏做了保安。老魏失了往日的神气,到了中午晚上,也到食堂吃饭,只是食堂的大师傅已经换掉。大概是吃别人做的饭菜没味道吧。
终于,老魏又要走了,闯荡江湖去了。我和老魏的酒也就没法喝下去了,自此没见过老魏。老魏就是一条鱼,而且是条大鱼,不应该在我们的小河沟里扑腾,他要去大海里,遨游……
九
接替老魏的师傅姓张,初来时我没见着。某天吃饭时,有人戴着口罩,在饭厅餐桌旁巡视,我觉着眼熟,但又不记得哪里见过。懂时事的人透着小道消息,说张师傅原来是在政府烧饭的,政府合并了,他也就回家了。这么一说,我还真认识他。
几年前,我的同事骑车上班,岔路口撞了一个人,也赔了钱,皮外伤,人也没大问题,事情本已结束。隔了好多天,不成想被撞的人却跑来学校,找我同事理论,说是伤还未好,还需要药费。同事被他缠得没法,觉得是遇了无赖,就躲了。
那天,我站在大树下歇息,一老头过来问我,你见着xx老师了吗?我确实没见着我的同事,不知道他在哪,看老头的神色,猜到八九分。
“你找他有事吗?”我问。
“他撞了我,我这腿伤没好,只好找他!”老头普通人的打扮,说话挺利索。
“我听说这事的,好像你的腿只是皮外伤?”我试探着打消他的念头。
“这话说的,难不成我还讹人怎的?”老头一着急,“不相信,我把裤子脱了给你看我的伤!”
“那不用了……”我差点被逗乐了,看他说话神情,估计伤口发炎没好是真的,这大白天,要他脱了裤子站在这,也忒不像话。就此打住,我让老头过天再来找吧。
原来,这老头就是接替老魏来烧饭的张师傅,他和我同事的事情怎么了结的,后来也就没听说了。真没想到,人生何处不相逢……
十
吃老张做的饭,心中不免有些担心。为我的也姓张的同事,他和老张有过节,我吃饭时都要刻意选桌子。厨师是不能得罪的,他会在菜里吐个唾沫,擤个鼻涕啥的。我常常焦虑,我坐在什么座位,会不会因为他和同事的纠纷让我们“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好在张师傅还算是个好人。张师傅青白脸色,年纪应该不到六十,对人一脸笑。早上车刚停下,他就招呼吃早饭。我们存在食堂的饭盒,他能记住哪个是哪个人的。你人未到,他就把饭盒递了过来。这服务,怎么说都很尽心了。他也抽烟,老师和学生饭吃好了,或是大家都闲了,他就闲了抽烟,是不是悠闲我却不知道。我知道张师傅很精明。他能看出哪个人在学校混的不好,然后那个人独自来时不给他上菜,还和那个人争吵,最后是张师傅获胜。这种察言观色的本领,张师傅做的最好,我做不到,只能佩服他了……
十一
有学生不规矩吃饭,或是吃饭时不正常的举动之类的事情,张师傅也会管管。他自己不好教训学生,知道了谁是领导,就向谁汇报。
学校组了个自行车队,来了几个外地孩子训练几天。本校的几个女生,吃饭时到自行车男生那一桌说话,去的次数较多,张师傅瞧见了,报告说女生吃饭时坐在男生大腿上。消息一传出来,老师们哗然,尤其班主任脸上挂不住了。后来调查,并没有这样的事情。教练埋怨,这些运动员要是有什么,那要开除的,一个孩子的前程就没有了。班主任埋怨,捕风捉影的事情,张师傅怎能乱说。我们找到老张,老张却坚持说他亲眼看见。只能劝他,凡事不要乱讲的,老张不再坚持,似乎懂了什么。但以后有事情,老张还是要向领导汇报的。领导们来吃饭,老张佝偻着身子,端个饭,递个碗啦,菜已够吃,他从里间能又端出大盆菜给你加上,鞍前马后地忙得格外用心。我观察过几次,老师们来,老张一般坐在那里不动,领导一来,老张立马动了起来。中国人活着有时就是为领导而活。前一阶段有篇《像对待领导一样对待父亲》的文章在朋友圈流传,这篇文章标题要是倒过来读成“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领导”,我以为更有意思。几千年养成的奴性十足,在很多人身上都有,我也就不求全责备张师傅了,他也不容易。
人非草木,自然有情!吃了那么多母鸡下的蛋,我们可能没想过谢谢母鸡。用我安子二叔的话来说,我也算吃了很多年老高,老魏,老张们做的饭的人,写几段文字,就算,谢谢他们了……